日本小说家梦枕貘曾说:“如果有一个可以让时间倒转的机器,可以让人在他最向往的地方停留一个小时,那我选择去大唐时代的长安参加一个特殊的宴会,里面有玄宗皇帝、杨贵妃、李白、杜甫。看杨贵妃起舞,听李龟年伴奏,饮酒作诗……”
这一貌似狂想的“极致之宴”,在历史上曾经真的存在过。传天宝二年(743年)春,兴庆宫兴庆池东沉香亭前牡丹盛开,明皇杨妃赏花,《摭异记》载:“以歌擅一时之名”的李龟年,“手捧檀板,押众乐前,欲歌之。上曰:‘赏名花,对妃子,焉用旧乐词为?’遂命李龟年持金花笺,宣赐翰林学士李白进《清平调》三章”,明皇吹笛,龟年以歌,杨妃持颇黎七宝杯酌西凉葡萄酒,共赏“美肤腻体、万状皆绝”之牡丹,为“一时之极致”。
一日看尽长安花
“唯有牡丹真国色,花开时节动京城”,帝都牡丹弥漫四布,《剧谈录》载:“京国花卉之辰,尤以牡丹为上。”牡丹花开的南内兴庆宫,是开元、天宝年间政治活动中心,大抵因为它不似东内大明宫、西内太极宫严格按照前朝后寝制度建造,而以兴庆殿、长庆殿、勤政务本楼、花萼相辉楼、沉香亭等点缀园林风貌,相传兴庆池广五、七余里,荷、菱、藻、芡弥望,岸旁古垂杨甚多。
长安牡丹“弥漫如四渎之流”,《唐国史补》记,“京城贵游尚牡丹三十余年矣。每春暮,车马若狂,以不耽玩为耻”;中唐,长安更有上自王公卿士、下至平民百姓参与的“游花”活动,形成倾城游赏的狂欢之潮。乐游原即在兴庆宫南不远处,延展于外郭城东南之升平、新昌诸坊间,平均海拔450米,所以《长安志·唐京城》记“乐游原居京城之最高,四望宽敞,京城之内,俯视指掌”。这里自汉代起就是旅游胜地,唐时更是达官显贵、平民百姓踏青、赏花、远眺之佳所,正月晦日、三月三、九月九,长安人多往乐游原踏青游玩。
贞观之治、永徽之治、武周十五年和开元之治,将唐一步步推向极盛,而开遍长安的盛唐牡丹,作为盛时之景的代表,更昭示了长安曾经的尊贵与豪华、开放与风流。
劝君多买长安酒
唐代曲江欢宴以中和、上巳、重阳、伏假时为多,尤以曲江关宴(探花宴)为盛——关试之后,进士及第,即会同年于曲江,往往一席之宴,“四海之内,水陆之珍,靡不毕备”,又有曲水流觞,谓之“曲江流饮”。宴后列名于“重楼复殿”的大慈恩寺之慈恩寺塔(大雁塔),谓之“雁塔题名”——“长安年少惜春残,争认慈恩紫牡丹”,这里亦是赏花名所;他日若有人当上将相,则改用红笔书写。曲江流饮和雁塔题名,遂成唐代士子炫耀功名的风流得意之事:年方二十九的白居易在贞元十六年(800年)一举及第,在同年录取进士中年龄最小,赋诗曰“慈恩塔下题名处,十七人中最少年”,自得之情,不亚于“登科后”孟郊的“春风得意马蹄疾,一日看尽长安花”。
大雁塔 图|视觉中国
“百千家似围棋局,十二街如种菜畦”,是白居易登乐游原观音台望向长安城所见,其实在收藏玄奘从印度带回经书佛像而建造的大慈恩寺塔,亦可俯视这座千年古都:长安城三城层环——宫城位于全城北部正中,为皇帝居住和处理朝政处;皇城紧依宫城之南,是中央百官衙署所在地;外郭城则分布在宫城皇城的东西南面,为百姓住宅和市场区,“街衢绳直”,纵横交错的街道将外郭城分成108个整齐划一的里坊和两个市场,以中央朱雀大街为中轴线,东西各55坊分别归万年、长安两县所领。
每日,东西坊中东西市,“以日午击鼓三百声,而众以会”,大约1.1平方公里的东市,和里坊一样四周有高约3米的坊墙,内部以联通8个大门的直线道路形成“井”字形道路,两侧皆是店面。会昌三年(843年)六月二十七日夜,东市失火,烧“曹门以西十二行,四千余家”,市场繁盛,可想而知——据说单东市就有六千余店铺。
作为长安主要工商业和经济中心,西市较之东市更为繁华,有秤行、麸行、肉行、鱼行、金银行、铁行、衣肆、药材肆、各类饮食店、寄附铺等二百二十余行业,不愧“金市”之称。究其原因,大抵如元稹所写,“开远门前万里堠”——这里离长安丝路起点开远门较近,附近坊间居住不少来自中亚、南亚、东南亚及高丽、百济、新罗、日本的商人,尤以“胡商”为多,造就了远胜巴格达和君士坦丁堡的长安商业盛景。
唐三彩 图|视觉中国
西市中,胡肆生意尤佳。呼高力士脱靴、终因《清平调》三章为杨妃忌恨,只是传奇附会,在长安,“徘徊庭阙下,叹息光阴逝”的李白也只能“长安市上酒家眠”,他对胡姬招徕生意的酒店颇为注意,所谓“胡姬貌如花,当垆笑春风”,岑参亦有“胡姬酒垆日未午,丝绳玉缸酒如乳”句——胡姬加美酒,构成长安酒家的风流记忆。
岑参的“酒如乳”,侧面写出唐酒质地与色泽,白居易《问刘十九》亦有“绿蚁新醅酒”,也曾描摹漂在酒上的绿色泡沫——普通醪糟米酒发酵周期短,多呈浅绿色,上面有一层漂浮物;又兼酿造时大部分粮食原料被糖化,闻之略酸、品之甜而不辣,让“天宝以来,海内无事,京师人家多聚饮”。
长安作为世界文明的十字路口,交通线四通八达,自然名酒荟萃,各地酿酒技术都有可能传入长安。晚年在蜀中漂泊的杜工部——永泰元年(765年)四月,离开成都,乘船沿岷江东下途经戎州(今宜宾),戎州刺史杨使君设宴东楼,席间有当地名酒“重碧酒”,让杜甫情有独钟,遂赋诗《宴戎州杨使君东楼》,中有“重碧拈春酒,轻红擘荔枝”的名句,其“碧”为青绿色,“重”为形容其色之深,说明度数高于醪糟发酵的米酒,与今五粮液源自古法,拥有行业最长的发酵时间相应。
“白日放歌须纵酒”的诗圣,广品天下美酒,更让重碧酒名声大噪——建中三年(782年),唐德宗下诏,重碧酒正式成为郡酿——官方专供酒。想来重碧酒到长安,刘禹锡又要吟咏“劝君多买长安酒,南陌东城占取春”了。
月色灯光满帝都
唐人好酒风气,源于在那时,饮酒被视作政和民乐的表现:贞观三年(629年)回纥来朝,太宗“坐秘殿,陈十部乐,殿前设高坫,置硃提瓶其上,潜泉浮酒,自左阁通坫趾注之瓶,转受百斛镣盎,回纥数千人饮毕,尚不能半”。到穆宗时,听说公卿士庶“时为欢宴”,认为“时和民安,甚慰予心”。
唐时国宴,自然不在兴庆宫,不在朱雀大街正北、承隋之旧的太极宫,而在城东北禁苑高地修建的大明宫麟德殿内。有着“千宫之宫”美誉的大明宫,与大慈恩寺塔遥相对望,21门、24殿、四阁、四省、十院,又有楼台、堂观、池亭,《长安志》称其“北据高原,南望爽垲,每天晴日朗,南望终南山如指掌,京城坊市街陌,俯视如在槛内”。特别是大明宫第一正殿含元殿,基台东西长77米、南北宽43米、面积达3300平方米,约为故宫太和殿的三倍余,王维所言“九天阊阖开宫殿,万国衣冠拜冕旒”,更代表了大唐精神,展示了帝都的富庶与气派。
大明宫遗址公园 图|视觉中国
长安城的万国来朝,却都只在白昼:城内严格执行定时贸易与夜禁制度,东西市“日入前七刻,击钲三百声,而众以散”,“净街鼓”八百下后,“六街鼓绝行人歇,九衢茫茫空有月”。只有三元之夜,取消夜禁,允许百姓出门观灯,长安城之夜,在此时火树银花,一派“月色灯光满帝都”之景。特别在中晚唐时,诸多酒肆、旅店突破东西市范围,“昼夜喧呼,灯火不绝”的夜市随之兴起,韦庄甚至写下“朝闻奏对入朝堂,暮见喧呼来酒市”。
“天宝以后,长安景象,日渐衰耗。”安史之乱后,杨妃早已香消玉殒,明皇被其子肃宗李亨强迫移往太极宫甘露殿,直到死去;他钟爱的兴庆宫,如今成为兴庆公园,园内1964年兴建的大象小象滑梯,陪伴了一代代西安人的成长;曲江池遗址则与著名的大唐芙蓉园相勾连,试图复原盛唐风貌。极致之宴后,只有“落花时节又逢君”——《明皇杂记》载:“龟年流落江南,每遇良辰胜赏,为人歌数阕,座中闻之,莫不掩泣罢酒。”盛宴之后倏忽百年,李商隐登上乐游原,喟叹“夕阳无限好,只是近黄昏”——作为汉唐精神的具象感受体,乐游原之磨灭,使今人再也不能通过它去触摸唐人之手了。
只有李白的“长安一片月”,照耀出贞观之治的太平盛世、武后称帝的王者风范、开元盛世的歌舞升平——牡丹、城池与酒,化作长久的对唐时的遥望,让它从具象城市向盛唐精神逐步升华。一如今日夜色中的西安钟鼓楼,华灯初上流光溢彩,仿佛能穿梭回千年前“在长安”,月中的“长相思”,更记录了未远长安瑰丽梦幻的诗意。
西安钟鼓楼 图|视觉中国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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