庄子最核心的思想都是从《老子》而来,但是继承得不动声色,大开其境,异彩纷呈,将《老子》的“道”完全落实到生活的各个方面来展开。不懂得《老子》 ,很难真正理解《庄子》 。但《庄子》故事性强,注重个体的心灵状态,这个关注点与《老子》不同,《老子》主要是针对侯王而论的,对整个国家有整体的观照与指引,其问题意识不是个人的自由,而是整个国家、社会能否符合道,符合自然。《庄子》内篇中唯一一段专门写道的,很精准,完全抓住了道的特性,我们先了解这个,才知道庄子是如何将道放到人生论层面去讲的。他说:
夫道有情有信,无为无形;可传而不可受,可得而不可见;自本自根,未有天地,自古以固存;神鬼神帝,生天生地;在太极之先而不为高,在六极之下而不为深,先天地生而不为久,长于上古而不为老。
这段话的句式就很特别,前面肯定后面否定,是不是与《老子》第一章的“道可道,非常道”一个风格?让人调动起常识,又打消常识,达到让人深思,让人好奇,让人进一步领悟的目的。这是因为“道”本来就很难言说。
庄子说:道是真实存在的,似乎什么也没做,完全是无形的;道可以传给别人,但不是靠嘴说,可以领悟,却无法看见;它自己就是自己的根据,在没有天地的古老洪荒时代,它就存在了;什么鬼啊,神啊,天啊,地啊,都是它产生的;它在太极的上面但不能说它高,它在六合的下面但不能说它深,在天地之前就产生了但不算长久,比上古还年长但不算长寿。什么意思呢?就是说,道不是固定的,道是充满变化的。道不是现成的,你越是想要抓住它,将它看清楚,就越把握不住它,因为道是无法被限定的。它是最自然的东西:可以说大,也可以说小;可以说深,也可以说浅;可以说古老,也可以说年轻。
道不在一切的规范之内,这就是《老子》第二十五章说的“道法自然” 。为什么呢?因为道在实际生命体验中,是由每个人自己的实践与证悟来开显的,即庄子说的“道行之而成,物谓之而然”(《齐物论》) ,道是在实践中慢慢走出来的,这个实践是先行的,理性的归纳是后行的。道,我们时时在体悟中,它是一切的生机所在。所以庄子接着说:“豨韦氏得到它,用来整顿天地;伏羲氏得到它,用来调和元气;北斗星得到它,永远不会改变方位;日月得到它,永恒运行不停息;堪坏得到它,可以进入昆仑;……没人知道它的开始,没人知道它的结束” 。
它是一切的灵魂与根本,也就是《老子》第三十九章说的“天得一以清,地得一以宁”的“一”。《老子》提出了中国哲学史上第一个形而上的概念——道。从古至今,多少人痴迷于这个“道”的意思而不得,就因为“道”不是一个可以用概念把握的东西,与西方哲学中的柏拉图的“理念” 、亚里士多德的“实体”乃至康德的“物自身” 、黑格尔的“绝对精神”都不同。它是恍兮惚兮的,不能去把它说死了,但是可以领悟的,并能引领人走向更好的境界。对这种不可说的特性,《老子》中主要有三章的描述,第一章说:
道可道,非常道;名可名,非常名。无名天地之始,有名万物之母。故常无欲,以观其妙;常有欲,以观其徼。此两者,同出而异名,同谓之玄。玄之又玄,众妙之门。
孔德之容,惟道是从。道之为物,惟恍惟惚。惚兮恍兮,其中有象;恍兮惚兮,其中有物。窈兮冥兮,其中有精;其精甚真,其中有信。具有“大德”的人,行动起来完全以“道”为依从。“道”这个东西,混沌模糊而又变化莫测。它恍恍惚惚,其中有征兆;它惚惚恍恍,其中有实物。它深远幽暗,其中却蕴藏着实情;这种实情非常真实,其中有可以信验的。《老子》第十四章说,道这个东西,你看它看不见,这叫作“夷” ;听它听不到,这叫作“希” ;摸它摸不着,这叫作“微” 。这三者无法深入追究,因此混沌合一而为“道” 。它在上面不显得明亮,在下面也不显得阴暗,渺渺茫茫、绵延不绝,无法给它定名,又终究恢复到无形无质的状态。这叫作没有形状的“状”,不见形质的“象” 。这就是若有若无的“恍惚” 。迎着它,看不见它的头;跟着他,看不见它的尾。
根据自古以来的“道” ,统御现今的万事万物,就能认识万物的本原,这叫作“道”的规律。道“不可说” ,就是不可用工具性的语言(如逻辑、概念)去说。工具性的语言是建立在主客二分之上的,人是主体(subject) ,所表达的东西是客体(object) 。客体是站立在人之对面的东西或实物(entity) ,但道不是。道之“恍”“惚”“象”“物”“精”等都表明道是非现成的存在,非在手的状态。道的“恍惚性” ,用现代哲学术语表达即“非对象性”(non‐objectivity) 。道是主客未分的最初情境。语言则起于人对万物命名的需要,是后起的,是对象化思维的产物。而人类最深刻的现象、最终极的意义都是超越主客二分的认识论框架的。如果用一首诗来表达这种不可说的特性的话,就是这一首宋代女尼的悟道诗:
终日寻春不见春,
芒鞋踏破岭头云。
归来笑拈梅花嗅,
春在枝头已十分。
不能用认知的方式,而是用体悟的方式去把握。人原本与道一体的境界会因“寻找”(主体挺立出来)而破坏。所以, “不可道”意味着三个含义:第一,不能用工具性的语言去说道;第二,道的恍惚性,非对象性;第三,如何说道:诗性的语言(poetic language) 。古代哲人用诗性言说方式,比如老子用正言若反的方式,庄子用寓言、重言、卮言的方式,孔子用微言大义的方式。洞察他们语言背后的道,体会主客未分的情境,与宇宙重新取得联系,这就是道境,也可以说是人的终极意义。牟宗三先生把道家称为“主观境界形上学”(《中国哲学十九讲》) ,也是从这个意义上说的。人与人如果说有比拼的话,比的不是钱,不是名,不是学历,不是能力,而是境界。真的到了一定的境界,各各不同,各美其美,各自满足,也就不用比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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