传习录一二二(传习录三)

(明)王阳明 撰

注释:于自力 孔薇 杨骅骁

出版:中州古籍出版社

薛侃录

崇一问:“寻常意思多忙,有事固忙,无事亦忙,何也?”

先生曰:“天地气机,元无一息之停。然有个主宰,故不先不后,不急不缓,虽千变万化而主宰常定,人得此而生。若主宰定时,与天运一般不息,虽酬酢万变,常是从容自在,所谓‘天君泰然,百体从令‘。若无主宰,便只是这气奔放,如何不忙?”

译文:欧阳德问:“平常思想意念很乱,有事时固会忙乱,无事时也忙乱,这是为什么?”

先生说:“天地万物的变化原本就没有一刻停息。但是它有个主宰,所以变化时不先不后,不缓不急,虽是千变万化,而主宰却恒定不变。人是有了这个主宰后才产生的,如果人的主宰恒定,像天地一样永不停息,虽然应酬变化不止,却是从容自在,这就是所谓的‘天君泰然不动,百体遵令而行‘。若是没有主宰,只是气奔放乱窜,怎么能不忙乱呢?”

十一

先生曰:“为学大病在好名。”

侃曰:“从前岁自谓此病已轻,比来精察,乃知全未。岂必务外为人?只闻誉而喜,闻毁而闷,即是此病发来。”

曰:“最是。名与实对,务实之心重一分,则务名之心轻一分;全是务实之心,即全无务名之心。若务实之心如饥之求食,渴之求饮,安得更有功夫好名!”

又曰:“‘疾没世而名不称‘,‘称‘字去声读,亦‘声闻过情,君子耻之‘之意。实不称名,生犹可补,没则无及矣。‘四十五十而无闻‘,是不闻道,非无声闻也。孔子云:‘是闻也,非达也。‘安肯以此望人!”

译文:先生说:“做学问最大的弊病是沽名钓誉。”

薛侃说:“从去年起,我自觉这个毛病已经减轻了,但是近来认真反省,才知道完全不是那回事。难道我一直喜好虚名吗?听到赞扬就高兴,听到批评就郁闷,就是此病发作的表现。”

先生说:“正是如此。逐名与务实相对,务实之心多一分,逐名之心就少一分;全是务实之心,那就全无求名之心。如果务实之心像饥饿要吃饭、口渴要喝水一样,哪有时间逐名?”

又说:“‘疾没世而名不称‘,‘称‘字读四声,也就是‘名声超过了实际,君子感到羞耻‘的意思。实际和名声不符,活着还可想法补救,死后就没办法了。‘四十五十而无闻‘,这个‘闻‘字是指没有闻道,而不是没有名声。孔子说:‘这是有名声,而不是达道。‘他哪里会有是否有名声来看人呢?”

十二

侃多悔。

先生曰:“悔悟是去病之药,然以改之为贵。若留滞于中,则又因药发病。”

译文:薛侃经常后悔。

先生说:“悔悟是治病的良药,但贵在改正错误。如果把悔悟留在心中,就又会因药生病了。”

十三

德章曰:“闻先生以精金喻胜,以分两喻圣人之分量,以锻炼喻学者之功夫,最为深切。惟谓尧、舜为万镒,孔子为九千镒,疑未安。”

先生曰:“此又是躯壳上起念,故替圣人争分两。若不从躯壳上起念,即尧、舜万镒不为多,孔子九千镒不为少。尧、舜万镒只是孔子的,孔子九千镒只是尧、舜的,原无彼我。所以谓之圣,只论‘精一‘,不论多寡。只要此心纯乎天理处同,便同谓之圣。若是力量气魄,如何尽同得?后儒只在分两上较量,所以流入功利。若除去了比较分两的心,各人尽着自己的力量精神,只在此心纯天理上用功,即人人自有,个个圆成,便能大以成大,小以成小,不假外慕,无不具足。此便是实实落落明善诚身的事。

后儒不明圣学,不知就自己心地良知良能上体认扩充,却去求知其所不知求能其所不能,一味只是希高慕大,不知自己是桀、纣心地,动辄要做尧、舜事业,如何做得?终年碌碌,至于老死,竟不知成就了个什么,可哀也已!”

译文:德章说:“先生以纯金比喻圣人,以金的分两比喻圣人的才智大小,用炼金必须学者的修养功夫,最为深刻准确。只是把尧、舜比喻成重万镒的纯金,孔子为重九千镒的纯金,似乎不妥。”

先生说:“这又是从外在形式上考虑,有意去给圣人争些分量。如果不是这样,那么把尧、舜比作万镒纯金也不算多,把孔子比作九千镒的纯金也不算少,尧、舜的万镒也是孔子的,孔子的九千镒也是尧、舜的,原无差别。圣人之所以是圣人,只看心体是否‘精一’,而不看才智大小。只要心至纯至精为天理,就都是圣人。如果谈及他们的才能气魄,怎么可能相同呢?后世儒生只在才能上作比较,因此蜕变为只考虑功利。如果消除了比较才能的私心,每个人尽自己的力量精神在存养天理上下功夫,就会人人功德圆满,能力的的做出大的成就,能力小的做出小的成就,无须借助外力,无不完美纯粹,这才是踏踏实实、明善诚身的事情。

后世儒生不明白圣人的学说,不知道在自己心体良知良能上体察扩充,却去追求了解自己所不能了解的,做自己所不能做的,一味好高骛远,爱慕虚荣,不知道自己是桀、纣的心地,动不动就想做尧、舜的事业,这怎么可能?一年到头忙忙碌碌直到老死,却不知道干了什么,这样的人真可怜啊!”

十四

侃问:“先儒以心之静为体,心之动为用,如何?”

先生曰:“心不可以动静为体用。动静,时也。即体而言用在体,即用而言体在用,是谓‘体用一源‘。若说静可以见其体,动可以见其用,却不妨。”

译文:薛侃问:“先儒认为静是心的本体,动是心的运用。对吗?”

先生说:“心不能用动静来区分本体和运用。动静只是相对时间而言的。就本体来说,运用在本体之中;就运用来说,本体也寓于运用之中,这就是所谓的‘体用一源‘。如果说平静时可以看到其本体,动时可以见到其运用,倒也无妨。”

十五

问:“上智、下愚如何不可移?”

先生曰:“不是不可移,只是不肯移。”

译文:薛侃问:“聪明和愚笨为什么不能改变呢?”

先生说:“不是不能改变,只是不愿改变。”

《传习录》(三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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