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出生时背部有两片浅浅的蝉翼胎记,从肩胛一直到臀部。周围人都说我是金蝉子的化身,寓意吉祥多福。只有娘皱着眉摇了摇头,然后给我取了个名字叫含玉。
在我长到14岁时,凉城来了个道士,到处给人看相算命。我闲极无聊,便拉着小娘娘一起去算。小娘娘生的极美,是爹爹还没过门的妾,年岁也仅比我长二月。相仿的年岁让我们更为亲近,几乎无话不谈。
那个道士乍一看到我们,神情一凛。拉着小娘娘的手仔细盘看了一番,默不做语。然后又细细地盯了我一番,低声询问道:“姑娘的背上,是不是有两片蝉翼一样的胎记?” 我大惊,这种闺中秘辛他是如何得知。我沉默不语,让道士更加确信无疑。他一挥袖袍,作势行礼:“敢问二位娘子家居何处?”小娘娘受了惊吓,拉着我便疾行而去,任那道士在身后呼喝也不理睬。
群星满月,长夜幽蓝。小娘娘拉着我在庭院小坐。她神情极为忧郁,跟我说道:“待到及笄之年,我就要嫁给你爹爹了。”我爹是凉城最大的商贾,专门做布匹生意,行商的路上见到了这个姑娘卖身葬母,便收回了家。我娘是家中主母,对此并未表态,毕竟之前已经有了三个妾,也不在意再多一个。只是这个姑娘还没及笄,便安排在我的院子旁,也能当个玩伴。
只是对于这个和我年纪相仿平日里又一同玩耍的姑娘,即将成为我娘的事实,我还是不大愿意。于是我便安慰她:“待我去和爹爹说说,我是不太愿意叫你小娘娘。我还是喜欢叫你苏沅。”
皓空朝阳,朗朗白日。凉城来了一队官兵,听说是京城来的。城主带着领头的官兵直奔我家府苑。进门便喝:“身有蝉翼的女子在哪里?”我吓得窝在别院不敢出门。我爹把官兵请到了前厅,他们窃窃私语了一番。然后我娘泪流满面地来到我的屋子,悲泣道:“玉儿,京城的那位,指名要你,该来的还是躲不过。”
后来我才知道,京城的那位,就是陛下,我们大安国的皇帝。他遣了好多个道士,在全国各地寻找身有蝉翼的女子要做他的女人。金蝉胎纹,是他的福运。
可是不知怎的,小娘娘和我一起入了宫。不对,是苏沅姑娘。那个美若桃夭的女子,本该成为我的娘,可是最后我们成为了姐妹,共侍一夫。
我原本以为大安国的皇帝是个比爹还老的男人,可谁曾想才不过30左右,相貌也是生的极为俊朗。初见的第一面就让我心生爱意。没办法,人总是喜欢美的东西。对于皇帝陛下而言也是如此。他初见苏沅时,双眸闪耀,仿佛眼里映进了光。苏沅先于我及笄,被皇帝封为了沅妃。她担得起这样的盛名。而后的一个月,皇帝流连沅妃住所不知早朝,被大臣们再而三的劝谏,才将将收敛一点。
我隔三差五会去沅妃的寝殿,趁着皇帝不在的时候。夏日蝉鸣嗡嗡,沅妃嫌吵闹,命人拿粘子去赶。我剥着荔枝壳听她抱怨:“陛下昨日在我这又不想走了,叫我赶了回去,不然皇后那边又得给我脸色了。” 我嗯嗯地吃着甜蜜多汁的荔枝,并没多大空闲与她说话,沅妃一只手打掉了我手中的荔枝,带着怒气:“吃吃吃,含玉你就知道吃。还有一个月你就及笄了,到时陛下也会封你个妃吧。”她整理了一下头上的钗环,低声笑了起来:“你不知道……男女的那档事,有多快活……尤其是和自己喜欢的人……嘻嘻。” 我故作没听到,大声叹道:“这荔枝真甜啊,沅姐姐你给我送一筐来。”沅妃哼了一声,不情愿得一摆手:“晓得了,我再给你加一篮子杨梅,贪吃鬼。”
一个月后的及笄很快就到了。及笄礼很繁盛,甚至比沅妃的还隆重。铜镜里给我盘髻的老嬷嬷一边编发一边东扯西扯:“含玉姑娘你这秀发真黑啊,肤若凝脂,白皙若雪,老身真真没见过如你这般的女子。”她说了这么多,唯独没提我的容貌。因为我晓得,比起各宫如花貌美的娘娘,我只能说是很一般,很一般。
所以我也做好了不得宠的准备。
他给苏沅封了沅妃,给我封了嫔。初承雨露的当晚,陛下亲自抱着我去的寝殿。看着他柔情蜜意的脸,我面红耳赤。他粗粝的双手替我解开一件一件衣裳,慢慢摩挲我的皮肤,让我颤栗不止。直到我浑身再无一件遮蔽之物,他命我翻过身去。
我颤抖着身子趴在龙床上,感受到身后灼灼的目光。陛下手上的茧磨得我生疼。只听见他说道:“含玉,你是朕的福运。”我嗯了一声,背后的人便附在了我身上。
我不晓得这福运是什么意思,但那天以后,我便和苏沅一般,都是陛下的女人了。再和苏沅谈天,也多了一些内容。“你觉得陛下怎么样?”苏沅这般问我,让我好生害臊,只能岔开话题:“陛下挺好的,待人很温柔。”苏沅一撇嘴,不屑道:“自古帝王多薄情,你瞧着吧。”我不懂她这是何意思。所谓薄情,那又如何?
我只知道陛下待我极好。
他时常来我住的寝宫,又名:福怡宫。宫内种满了参天的古柏,是陛下的意思。我不太喜欢这遒劲的枝干,便央求他能不能换成海棠花。陛下一皱眉,便否了。别个宫苑的娘娘都喜欢些月季牡丹,唯独我这里绿树成荫,着实让我不爱看。但是可能因着这些奇特的风景,陛下尤其爱来我这里,或是品一盏茶,或是吃一顿膳食。等到入了夜,再去别的娘娘宫里。
宫里的小丫鬟经常议论,陛下究竟是宠我,还是不宠我呢?
我觉得是宠吧,不然总来这里看我作何。
只是这经年累月的,我发现陛下宠幸我的次数并不多,而每次完事,也必会有一碗避子汤。他说我年岁小,先不急着有孩子。但是突然有一天,苏沅有了身孕。我便什么都知会了。
陛下只是不希望我有孩子,他并不爱我。所以也不希望我诞下子嗣。
苏沅开心的忙着做小孩子的衣裳,拿着针线的手一颤一颤,半天也缝不好一针。我坐在那里喝着茶吃着瓜果,听她絮絮叨叨地说着:“玉儿,我也是要当母亲的人了。也不知道你那肚子什么时候能有动静。”我张着嘴愣了半天,终是吐出一句话:“可能是时候还没到吧。”然后又恹恹地啃了一口瓜。
晚上陛下又来了我的寝宫,他依然温柔似水,一件一件替我脱去衣裳,然后命我翻过身去,磨砺的手掌抚摸我的后背。我躺了半天,只听到他念叨着:“这蝉翼,真美。”我一时气不过,蓦地坐起身来,气鼓鼓地问道:“陛下是不是只是喜欢我身上这蝉翼胎记?如果只是喜欢这胎记,不如把我这身皮扒掉,做成人皮画吧。”陛下怔愣了一会,然后噗嗤笑出声来,柔声道:“玉儿为何这般说。”然后又将我揽入怀中,一把撅住了我的唇,细细地舔舐,顿时我便失去了意识,脑海里只剩下这个男子俊朗深情的脸。
第二日清晨,宫女又端来了一碗避子汤。身侧的男子已然不见,我皱着眉,想起昨夜的温存,泪珠翻滚而下。我紧紧地咬着嘴唇直到沁出血珠,然后和着那碗避子汤一起吞了下去。
日子一天天过去,苏沅的肚子也一日日大了起来。看来陛下是极为宠爱她,宫里的赏赐从未断过,南海珍珠北缅青玉丝绸古典什么好东西都有。可是苏沅却极为不屑,她打着哈欠,似总是睡不醒,“玉儿你看有什么东西喜欢便拿了去,回头我和陛下说声就行。”我连忙摆手:“不要不要,这些珍玩你自己留着吧,要不就留给小皇子。”苏沅笑着回说:“你怎么知道是小皇子啊,蠢丫头。”我便笑着打了个哈哈,“肯定是小皇子。说不定以后还能当皇帝呢。”
我没有等到那个小皇子,苏沅难产,带着肚子里的孩子一起去了。她奄奄一息之际,我拼命闯了进去,她有气无力地对我说了句“玉儿,姐姐不能陪你了”便撒手西去。
我把福怡宫的大门一关,只留了一个贴身丫鬟,一连数日谁也不见。再见朝阳之时,我袖子里藏着着一把尖刀,去皇后的寝宫假意请安,然后用尖刀抵着她的脖子,要她说出苏沅的死因。
皇后很镇静,没有半分惧色,周围侍卫谁也不敢轻举妄动。僵持了半晌,她轻笑了一声说道:“玉嫔,你还是太稚嫩了,即使杀了我又如何,反正我的儿子,终归是太子。一个小小的妃,不值一提。”
我心如死灰,手下一狠,把皇后抹了脖子。当着陛下的面。
皇后满身鲜红色的血,躺在陛下怀里,艰难说道:“臣妾先去了。陛下一定要好好地……待我们的孩儿。”
陛下没有杀我。而是把我关到了福怡宫。所有尖利的器具都收走,命几个丫鬟轮流看着我。我不屑一顾。这个皇宫太深了,陛下不爱我,嫔妃嫉妒我,只有苏沅姐姐对我好。现在我什么都没有了。
我不知道在宫里待了多久,每日只有参天古柏作伴。忽然有一日,宫门大开,陛下打着竹伞步入。我看着他陌生的脸,也不行礼,转身进入屋内。他扔下伞,示意宫女侍卫不要跟随,然后随我入了屋。
“见了朕为何不行礼?”陛下神色略有不悦。我不语,只是直直地看着他。
“还在为沅妃的事难过?”陛下贴近我,鼻息几乎喷到我脸上。
我一狠心说道:“陛下对我真是宽容,连我杀了皇后都能既往不咎。”
皇帝没有说话,只是轻轻抱住我。我感受着这久违的温存,似乎要放下心防了。只是突然想起沅姐姐的一句话,自古帝王皆是薄情。便罢了口,一言不发。
陛下一如往常的温柔,慢慢解开我的衣裳。他盯着我后背看了许久,还是喜欢用手摩挲着那个胎记。我隐忍着一言不发。直到他疲累地伏在我身上,然后穿衣离去。
照例又是一碗避子汤。我把那个汤碗狠狠地摔在地上,对着宫女一声怒喝:“以后别给我这种东西!”吓得宫女连声求饶退了出去。我看着那一地碎片,等着陛下降旨治罪,却久久没有回应。直到第二天早上,陛下旨意传来,解封了福怡宫,我可以自由出入了。
此时已经有了新的皇后。我自由后的第一天便去了皇后的寝宫请安。新皇后年轻又貌美,感觉年岁和我差不多。我并未带着多大的敬意,只是中规中矩请了个安。新皇后似有什么顾虑般,对我客客气气说道:“福怡宫住的可还习惯,少什么添置都跟我说,不妨事。”我回道:“一切都好,谢皇后娘娘。”临出宫殿之时,我听到皇后身边的小宫女窃窃私语:“她就是那个福怡吗,真不简单。”
福怡?福翼?
我遣了贴身的宫女英儿去打探消息。英儿出去半日,回来喏喏不语,我一怒目,她磕磕巴巴道:“他们说你是皇上的福翼,即使弑了皇后也不会定罪……所以宫里的人都怕你。”
我一撇嘴,什么福翼,不过是因着背后多了两片胎记。这等玄学我可不信。
不过从此以后,我便在宫内愈发放肆,谁也不放在眼里。把天捅破了,也有皇帝兜着。
陛下来福怡宫的次数愈发多了。有时喝茶有时用膳,待到晚上就离去,也偶尔会留宿。我细细一算,每月半数竟在我宫内度过。可是旁人屁也不敢放一个,毕竟我是陛下的福星,凶煞蛮横,逼到急眼还会杀人,偏偏陛下还如此放任我,真真叫旁人气红了眼。
有时陛下也会跟我分享一些趣事,比如新入宫的妃子耍小心机,叫人送了折扇写了相思的情话,想叫陛下多多留宿,谁料那折扇被另一个妃子看到,把情话编成了打油诗宫内传唱,真叫人羞死。末了陛下问我:“玉儿为何从不与朕说情话呢?”
“没心情。”我捏了一颗龙眼,拨开薄薄的壳,扔进嘴里吧唧吧唧嚼着。看陛下的脸色由晴转阴,便继续说道:“陛下心爱的女子那么多,何必在乎我说不说情话呢。”
皇帝继续阴着脸:“可是我对玉儿,是十分上心的。”
我一撇嘴:“那沅姐姐呢,你可还记得她?”陛下的脸有一瞬间失神:“她是个好妃子,可惜……”然后一转身抱住了我,喃喃着:“不要再提不开心的事了。”接着把我按倒在榻上。
日子就这样一年一年度过,哪宫又来了新的妃子,哪宫又有妃子入了冷宫。深宫大院内的生活甚是无聊,除了陛下的陪伴,好像再无什么新鲜事。
只是我比较疑惑,为什么我一直都没有子嗣,明明我没喝避子汤。可是后来又一想,为什么要子嗣,我又不爱陛下,生个孩子自己受累吗。
陛下五十岁那年薨了。彼时的我已经成为了玉妃。想起自己入宫这20年,过的真是平平淡淡无所事事。新皇是先皇后的儿子,是我让他失去了生母。陛下薨逝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让我与陛下陪葬。我没有任何怨言。
躺在棺木中时,我想起了娘亲那年入宫来看我。她哭着对我说:“含玉,你知道你为何叫含玉吗。”我摇头。她继续哭:“因着你背后那对蝉翼。你上辈子,就是前一世陛下逝世时口中含的蝉玉啊。这辈子托生为人,也依然逃不过作为祭品的命运。”
所以那个时候我就知道,我早晚会成为陛下的陪葬品。上辈子陪了,这辈子依然如此。
棺木中的空气越来越稀薄。霎时一阵轰鸣,棺木开启,天光大亮,宫里的老太监拿着圣旨匆匆跑来,“玉妃接旨。”我呆呆坐在棺木里茫然无知。老太监继续说道:“奉天承运,皇帝诏曰,念玉妃贞顺诚谨,克赞恭勤,命永居福怡宫,顺其生老,不得侵扰。钦此。”
我又回到了福怡宫。那参天古柏依然生长茂盛。我有些想不明白。当初命道士寻找前世金蝉含玉的陛下,为何在今生放过了我。我是福运吗,还是只是他的一个妃子。
后记。玉太妃薨于五十生年。身后蝉翼胎纹据贴身女官说早于数年前淡漠消散。去世后葬于先皇陵墓旁。福怡宫修整,在玉太妃床下搜到小笺一张,纸张泛黄,墨迹消散,只能依稀认出是先皇的笔迹。上书:此后轮回,不再为祭。愿再续前缘,共赏繁华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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