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第三十九回第五个场景中,深谙人情世故的刘姥姥,用一句“可见这些神佛是有的”作为第一场故事会的结语,“听住了”贾母和王夫人。屋子里一时安静下来,宝玉同学心中只记挂着第一个故事里抽柴的女孩子,闷闷的心中筹画。第三十九回由此进入最后一个场景:宝二爷痴情觅踪迹。归入贾府气运线。
探春就问宝玉,说昨天“扰了史大妹妹,咱们回去商议邀一社,又还了席,也请老太太赏菊花何如?”宝玉收回自己的小心思,笑道:“老太太说了,还要摆酒还史妹妹的席,叫咱们作陪呢。等吃了老太太的,咱们再请不迟。”
又是小插曲、小曲折。曹师最擅长从节奏和情绪两个方面进行量变积累,力求水到渠成,自然过渡。
此前第三十八回中,湘云得宝钗鼎力相助,在藕香榭请大家吃了一顿丰盛的螃蟹大餐,老太太、探春、宝玉等便一心想着要还湘云的席。曹师在刚刚的这段文字中,特意安排探春和宝玉简短对话,写出豪门深宅的生活日常。按照刘姥姥的计算,贾府众人隔三岔五一次小型聚餐的费用,足够普通人家吃用一年。这种阶层之间巨大的贫富差距,曹师照例不做任何评价。敏感又细心的读者,可以自行在字里行间寻觅曹师刻意隐藏的贾府败落迹象和各种征兆。
探春听了宝玉的话,就说“越往前越冷了,老太太未必高兴。”宝玉道:“老太太又喜欢下雨下雪的,不如咱们等下头场雪,请老太太赏雪岂不好?咱们雪下吟诗,也更有趣了。”平心而论,这个建议,挺有想象力。只可惜,宝二爷口中“雪下”二字,跟刘姥姥故事里的“抽柴”女孩,莫名建立起了关联。林黛玉同学敏锐地抓住了这两个字,笑着打趣“咱们雪下吟诗?依我说,还不如弄一捆柴火,咱们雪下抽柴,还更有趣儿呢!”说着,宝钗等都笑了。读到这里,萧遥也笑得合不拢嘴。欢乐的时光虽然短暂,一样可以点亮世界。
曹师安排这段文字,明面是写黛玉同学伶牙俐齿、插科打诨、风趣幽默,字里行间隐藏的是黛玉同学的视线一直紧随宝玉,密切关注宝玉的一举一动。大家都笑,则暗示所有人都已猜到宝玉会对故事里的女孩念念不忘。只不过,大家都不像林妹妹那样口无遮拦,无所顾忌。
宝玉同学“瞅了他一眼”,也不答话,一时散了。“散了”是必须的,曹师必须要给宝二爷接下来的个人发挥制造机会。
宝玉同学背着人悄悄拉住刘姥姥,细问那女孩儿的来历。刘姥姥没办法,只得继续编了告诉他说“那是我们庄北沿地埂子上有一个小祠堂里供的,不是神佛,当先有个什么老爷。”一面说着一面想名姓。宝玉就说“不拘什么名姓,你不必想了,只说原故就是了”,让一小段文字,侧面衬托宝玉“心向往之”、心情急切。
刘姥姥继续编道:“这老爷没儿子,只有位小姐,叫若玉”,又说老爷太太对若玉爱如珍宝,可惜若玉小姐生到十七岁,“一病死了。”这句话,跟太虚幻境判词的作用类似,借若玉的故事暗示黛玉的归宿。刘姥姥编出“若玉”这个似是而非的名字,跟她农村老太太的身份高度相符。
宝玉听了刘姥姥的话,“跌足叹息”,又问后来怎么样。刘姥姥只好说“因为这老爷、太太思念不尽,便盖了这祠堂,塑了这若玉小姐的像,派了人烧香拨火。如今年深日久的,人也没了,庙也烂了,那像也成了精咧。”这里宝玉的叹息,细品之下,既有趣又可怜。
宝玉忙着纠正刘姥姥“不是成精,规矩这样人是虽死不死的。”这时候,演技出色的刘姥姥先做出恍然大悟状:“阿弥陀佛!原来如此。”然后才说不止哥儿您这么说,我们村的人“都当他成精”还经常变换人形到处闲逛,最后总结“我才说这抽柴火的就是他了。”又说村庄上的人都怕他,“商议着要打了这塑像、平了庙”。一波三折,快速推进,让宝玉根本来不及细细分辨其中真伪。
果然,宝玉连忙阻止:“快别如此,若平了庙,罪过不小。”
这段文字的变化,令人啼笑皆非。文字走向大致与刘姥姥关于神佛的描写形成呼应,是曹师常用的关联技巧。曹师笔下,刘姥姥不愧是70多岁的老演员,不仅编故事面不改色,对答如流,还有余力陪着宝玉演戏“亏了哥儿告诉我,我明儿就回去拦住他们就是了。”可怜一片痴心的宝玉同学不疑有诈,继续说“我们老太太、太太都是善人”,“合家大小也都算好善喜舍,最爱修庙塑神”,还说自己打算“明儿做一个梳头,替你化来些布施”,让刘姥姥再把那座子虚乌有的庙”修盖了“,每月还要再给她香火钱,最后更追问“地名庄名,来往远近,坐落何方。”刘姥姥以不变应万变,继续“顺口胡诌了出来”。宝玉同学“信以为真,回至房中,盘算了一夜”。
读到这里,萧遥整个人几乎石化。越是这种粗制滥造的故事,宝二爷却越投入、越认真,细品之下就越觉得可悲、可怜。
次日一早,宝玉给了茗烟几百钱,让他“按着刘姥姥说的方向地名”,去“先踏看明白,回来再做主意”。茗烟走了以后,曹师着力写宝玉见茗烟“左等也不来,右等也不来,急的热锅上的蚂蚁一般”,将宝二爷的无聊、无助、无事忙,表现得真切生动。“热锅上的蚂蚁”这一句,也是后世流传最广、使用率最高的佳句之一。
茗烟“等到日落,方兴兴头头的回来了。”宝玉上了就问“可有庙了?”茗烟的回答,令人忍俊不禁:“爷听得不明白,要我好找。那地名坐落不似爷说的一样,所以找了一日,找到东北上田埂子上,才有一个破庙。”茗烟同学居然真的找到了个”破庙“,令人大跌眼镜。
宝玉听说,喜的“眉开眼笑”,结果再听茗烟继续说下去,才发现茗烟找到的,居然是“红脸青发的瘟神爷”,立即“啐了一口”,骂道“真是一个无用的杀材,这点子事也干不来。”
茗烟完全不接受批评,反驳道“二爷又不知看了什么书,或者听了谁的混帐话信真了”,埋怨宝玉把没头脑的事派自己去蹦头,“怎么到说我没用!”。
宝玉见茗烟急了,忙“俯慰”道:“你别急,改日闲了你再找去”,“又说“若说他哄骗我们呢,自然没了,若竞是有的,我必重重赏你。”两人正说着话,二门上的小厮过来说“老太太房里的姑娘站在二门口找二爷呢。”,第三十九回至此全部告一段落。
这一段文字,重点写宝玉和茗烟主仆二人的日常:主子不像主子,奴才不像奴才。茗烟一个小厮,就敢明目张胆地”哄骗“主子,可见宝玉虽然贵为贾府少爷,但自己能做主、能有所作为的事情,少之又少。曹师借刘姥姥讲故事,写宝玉寻“雪下抽柴女孩”而不得,其行为显然荒谬已极;通过茗烟对宝玉所交办之事的敷衍,暗示贾府管理荒疏,连宝玉的贴身小厮都已经无法信任,伏笔内宅后来发生的一系列变故。曹师笔下,从来不曾设置完全独立的故事线索,正是由于各种元素的纵横交织,辅以曹师一丝不苟的精细笔触,才能高度还原社会、家庭和人物的生活原貌以及复杂关系。这种风格特点,需要认真研习应用。
本网页内容旨在传播知识,若有侵权等问题请及时与本网联系,我们将在第一时间删除处理。E-MAIL:dandanxi6@qq.com