利嘉文在白板上又做了一版公式推导,还是没有找出来数据对不上的原因,客户11点就要反馈,否则就要中止项目的执行。
已经凌晨3点半,我几乎睁不开眼,同事张图也懊恼地双手撑着脑袋,他的白衬衫皱巴巴的,胡渣似乎一夜之间就长了起来,雄性激素堆了一整脸,这是这个区里金融男加班后经常可以看见的形象。
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广州最美丽的夜景,广州塔的小蛮腰扭着霓虹,轮播着恒大足球的广告,我们的影子打在玻璃上,桌上堆满了资料,吃得七零八落的披萨和汽水,还有一盒虾饺。
棒约翰的海鲜披萨在热的时候爽脆香甜,可是冷了之后,味道完全变了,像吃一块过了期的法棍。虾饺吃了一盒,另外一盒的虾仁馅撑出皮面一片橙红。
食道呕起胃气,整个嘴巴像好多天没有刷牙黏在了一起,最后我累得趴在了桌子上。
白板前的利嘉文,靠在硕大的办公桌边,尖利的鞋跟扎进地毯里,灰色的西装套装裹着她瘦削的身体,袖子挽起,她脸上的妆因为起油而浮在了脸上,唇膏斑驳地黏在嘴唇上,这个时间早该把妆卸了。
“你们先回去。”办公室长久的静默终于被她打破了,她有一副低音嗓,对我和张图扬了扬手,熬了多日,毫无进展,身体和精神同时被折磨着。她边说边顺手拿起一只虾饺,一整只塞进了嘴里,鼓着腮帮,“走走走。”
这次真的是连张图都快熬不住了,离天亮只剩3个小时。
我们都太清楚太阳在这个地方升起的时间。3个小时后,太阳会从广州塔的塔底一直升至塔顶,阳光从落地窗直射进来,预示又一个新开始,客户那时候就需要合理的数据解释。
虽然只有几个小时,不过可以回家简单地洗个澡换套衣服已经满足。
我和男友已经有大概两周没有联络,他在另外一个城市,距离我4个小时的高铁。两周以前,他已经有点儿不对劲,说是生活事业都过得一团糟。或许我也是,我租住在一个单身的公寓,这里的房子一平米是8万,我看见了贴在门上的管理费催缴单,揉成一团,扔到了垃圾桶里。
这时候利嘉文打电话给我,看了看时间,已经5点半,她说,数据已经整理出来了,让我11点见客的时候再到公司来,10点50分到办公室就可以了。
身体突然瘫软下来,之前紧绷的神经像一把弓松回原位。工作3年,每一次的项目都感觉心里蜕了一层皮。
我心里佩服利嘉文,脑袋里出现了2小时分别前,她那浮了妆的脸。
她很拼,一个月可能只休假一天,其他时间,都在办公室解决问题,或者赶着飞机去见客。无论项目大小,她都乐意接下,我们推算着她每月月薪几乎要媲美部门的经理。
她经常穿一些我们刚出校会选择的快时尚品牌,和办公室里的实习生撞衫,她化特别淡的妆,鼻翼两边有许多小小的雀斑,她的脸棱角分明并不柔和,并不精致但是有种说不出来的高级感。
她很有能量,每天都像有满格的电力,当身边的同事一天下来就像是爱疯6一样早在下午4点就已经消耗完电量,她却还像山寨版手机可以继续待机两天。
公司有不少关于她的风言风语流传着。办公室里每个人都有标签,这些词汇几乎可以在3秒内把一个人描述出来。利嘉文身上的标签是够拼,有手段,野心大。她进入公司3年,升职很快,连带着是越传越厉害的流言,和老板睡打压同事这样的传闻,成为了要好同事间增进感情的材料。
我和好友辛迪就曾在午餐的时候探讨过,是不是外国男人都比较喜欢像利嘉文这种长相的女人。
我也曾怀疑她是否和老板有过界的关系,因为她总是可以和老板谈笑风生,并约着一起在周末早上7点去喝广式早茶。这被我们同事碰见过,就在公司旁边酒店的中餐厅。因为这件事,她很快被定论为和那个蓄胡子,红脸的45岁单身美国男人睡过的女人。
利嘉文并不知道这些流传在微信对话框的八卦,她一直都我行我素。
9点,我已经到了公司,原来张图也到了。我们相视而笑,他剃了胡渣,换了西装,终于有了精英人士才有的模样。
“她呢?”
他指了指利嘉文的卡座,我走过去,看见利嘉文靠在椅子上戴着耳机听着什么。落地窗外,太阳早已经出来,阳光洒满了她的办公桌,并把她桌上的石头照得熠熠生辉。
她有收集石头的癖好,桌上摆了十数种不同的石头,原石,每块都大约3厘米长宽高,置放在一个个透明的亚克力盒子里,就像是女人们一盒盒的珠宝。我们曾在网络上查过这些石头的价值,但是都并非名贵。
我径直走到了她面前,朝她挥了挥手,她早已经换了衣服,并且重新上了妆,只是掩饰不了眼睛里一片深红的血丝绕在黑色眼球的周围。
她摘下耳机,抬手看表,“时间还没到,来这么早?”
“看看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。”
“已整理好,都在这里了,你先拿去看看。”她拿起桌上那叠已经装订好的报告,这其中有二分之一都是利嘉文做的,我和张图只完成了其中的二分之一,她还承担了项目书里最关键的部分。
她说她想休息一会,于是戴上耳机,合上了眼睛,靠在椅子上,她已经连续熬了30个小时。
11点,客户准时来到公司,数据一页页地打在白布上,他们总是变着说法提出更多的需求,利嘉文这时候会说不,我由衷觉得帅气。
这是目前为止,我做过最难的项目。
利嘉文收拾好桌上的文件,老板喊我们整个组,相关不相关的人晚上去喝茶,意图很明显,为公司拿下一个重要的项目,需要设宴感谢,罗伯特已经深谙中国人的生存和工作法则。
在广州,有喝早茶夜茶的习惯,喝了一天,到了晚上,仍旧要喝茶,通常茶点也几乎和早茶无异。
罗伯特很熟练地叫了一桌子金钱肚,流沙包,猪仔包诸如此类的广州点心。利嘉文坐在老板的身边,并无多话,反倒是不停地看着手表,当点心全部上完,老板说了几句让项目组觉得窝心的话,利嘉文说她有事需要走了。
她起身对着大家打了个招呼,转身离开。她走路很快,走得异常匆忙,她的生活好似就没有闲下来的时候,永远是一把被拉满的弓。
我看着她的背影,难道她就没有疲惫的时候?早上我回家站着卸妆的时候,几乎要睡着。
她依旧是一副每分每秒都在忙的感觉,每天都加班。公司的八卦群里仍旧流传着她的一些风言风语,旧的都是捕风捉影,新的都被说得头头是道。
说她在经理升职的名单里,说她买了公司附近的房子。都是好事情,但是总被描绘成她是多么有心机下的结果。升职不就是靠男人,买房指不定也是靠男人。
升职的名单默默地在同事间流传,不少同事板上钉钉地听说,就是利嘉文了。
我的好友辛迪同样期盼着升职,她已经为公司卖命了5年,比利嘉文供职的3年时间还要长。辛迪听到传说里没有她的份儿,非常不愤,“看来和老板睡过就可以做直升梯。”
说得利嘉文和老板真睡过似的,也说得利嘉文身无一物,只会睡人似的。
项目完结后,接下来的项目我并没有和利嘉文组过团队,但是在一起攻克项目时建立的熬夜情谊以及亲身所见,我对她是相当服气的。如果换做以前,我或许也会附和辛迪,但是现在,我觉得升的如果真是她,也并无不妥。
辛迪因为升职的事情和办公室里的人都抱怨了一通,在大家的附和声中寻找着安慰,升职名单还没有公布,她好像就已经从这件事可能受到的伤害里痊愈了。
利嘉文照旧每天加班,戴着耳机两耳不闻窗外事似的,对于升职这件事,她是知道的,有同事在茶水间问起她,她笑而不语。
升职名单出来了。
是辛迪。
她像一头骄傲的孔雀,开着屏在办公室里走了一大圈,接受了每一个人的祝贺,安慰过她的女同事得到了她额外的拥抱,一个个都很兴奋。利嘉文站在她的位置边上,待辛迪走过,恭喜了她,一点也不失礼。
辛迪私下在微信里和我说,看来利嘉文和老板是白睡了。
没几天,辛迪请部门的同事吃饭,名头是庆祝她的升职和加薪,在一家上好的西餐厅,我以为利嘉文并不会出席,但是她也去了。
酒仅过了一轮,饭吃了,酒喝了,利嘉文起身先告了辞。看着她离开的背影,我不知道利嘉文落选的心情,但是我始终觉得,她是迟早可以升上去的。
待我回公司加班的时候,没有想到利嘉文也在。我过去和她闲聊了一会,说各自手头项目无关紧要的一些东西,看起来她心情并没有受到升职落选的影响。她最近又接了一个难啃下的项目,老板是器重她的,把她当成一个冲锋陷阵的勇士,好似签下了生死状,只有向前,没有后退的机会。
我想,她的野心应该不止辛迪的位置。
对于利嘉文的八卦永远不会停止。“我一个中介朋友说,利嘉文最近在这附近买了房子。”这是最近公司里最热门的八卦。
公司附近的住宅已经超过10万一平,“还是200平的。”不用心算也知道是接近2000万。八卦传了几天,大家就认定了利嘉文拥有了一个2000万的房子,据大家所知,她只是一个来自小县城的女孩,家境并不殷实。
“老板送的吧?因为没有给她升职,只能金钱上做补偿。”
大家都嫉妒她,可是却对她的出色无可奈何,只能在言语上找回点胜利感。
无论这个房子是否存在,利嘉文在每个人的心中都成为了一个富有的人。
之前项目的奖金发了下来,比我想象中的要多上许多,我盘算着利嘉文的具体收入,计算着她是否真的买得起10万一平的房子。还想着利嘉文200平的房子大概可以做一个很大的衣帽间,放下四季的衣服鞋帽,我惊讶于连我自己也认定了传闻里所说的。
我住在8万一平的公寓,面积是40平方,房子是租来的,无论是我还是男友王恺,现在都没有能力买下来。因为房子和定居在哪里的事情,我们曾隔着1200公里,在电话里吵了好几次,生活让彼此都觉得无奈。
在失联了2周后,王恺在电话里和我说了分手,我知道事情并不简单,他终于松了口,说他喜欢上了别人,那女人已经给他送了一辆奔驰,房子也不用买。他哭,我也哭,我知道,我们是再也回不去了。
扛着坏情绪连着加班了一个星期,把所有的精力透支在了工作上,才勉强把失恋的痛感掩盖住。中间出了好几次错,上司劈头盖脸地在办公室就教训起来,没有留一丝的面子。
这个城市有时候是没有一点温度的。
一连数天喝黑咖啡,不加糖,比酒精有用,至少还能思考和工作,可却把胃喝伤了。那几周总在洗手间干呕,呛得眼泪都会飚出来。
我并非是哭,可有天当利嘉文从外面进来看我,还是被吓了一跳。
她迅速退了出去,接着又进来,递给我几张纸巾。
我擦了擦脸。
“宵夜,虾饺,要不要一起吃?”她问我。又是虾饺,和上次一起做项目时一样的打包盒,应该是同一家。原来利嘉文喜欢吃虾饺。
我难以拒绝她此刻对我的关心,随着她到位置上,打包盒里是8只晶莹剔透的虾饺,薄薄的皮包着橙红色的虾仁。
当饿到极致,便觉得什么都是好吃的,很久以后,我都没有忘记这一盒虾饺的味道。
我几乎把这一盒虾饺都吃完了,利嘉文耸耸肩表示没有关系,她并没有多言问起我洗手间“哭”的原因。或许是因为虾饺的原因,又或者是王恺的离开,在空旷的办公室里,一切都是冰冷的,唯有这一盒虾饺和利嘉文是有温度的。
“我失恋了,不过刚刚在厕所,我没有哭,该哭的都哭过了。”我有点不好意思地说。
“哭没有什么不好,哭过就好了。”
“你也哭?”
她笑起来,低音嗓笑出来也别有一番味道,“哭啊,只是现在不哭了,以前也会哭,还曾难过得哭一夜。”
我猜那应该是很伤心的夜晚。
“虾饺店的地址在哪儿?”有一天临下班,我问正在工作的利嘉文。
她从大堆的资料里抬起头,怔了一下,“你想吃?”
我点点头。
她看了看手表,“要不下班一起过去,离这里并不远。”
下班,我和利嘉文走出大楼,天还没黑,太阳十分猛烈,7月的广州犹如一个蒸笼,不出一分钟就可以捂出一身汗。
利嘉文看看我的10寸细高跟,问我能不能走1000米。我笑笑,早已经练就了这一身的功力。
就这样随着她走了1公里,从大马路转进逼仄的城中村。这个区域的城中村改建并没有完成,还散落着一大堆的握手楼在摩天大楼之间,楼高高低不等,有三层有五层,鳞次栉比,电线胡乱地在搭着,缠绕在了一起,电线上有婴儿的衣服,也有女人们鲜红的胸罩和内裤。
往里走了一段,她指了指那间大抵2米宽的门面,告诉我,就是那里。
很普通的一家餐饮店,门前摆放着一个大蒸笼,围着几个客人,还有几张桌子摆在了外面,一个女人正在忙活,飘过来甜腻的糕点香气。
当我们走过去,女人很自然地和利嘉文打了招呼,我们挑了张靠边的桌子坐下,利嘉文点了几种点心,包括虾饺,女人很快就递了上来,并且好似老朋友般和利嘉文闲扯了几句。
周遭很吵闹,不远处有一个菜市场,大甩卖着被挑剩的青菜和水果,行人都步履匆匆。
我吃了一碗虾饺,“怎么会知道这个地方?”
“我前男友发现的,是不是特别好吃?”
我点点头,从不知道利嘉文有过男友,现在一听到就已经是过去式,想起她说的哭过整晚,突然好奇是否与这个男人有关。常过来这里吃虾饺,睹物思人,或许利嘉文从来就没有放下过他。
“从没有听说过你有男朋友。”
她有点儿不好意思地笑笑,“已经分手了,谈了7年。”
原来又是一个7年。
“我也是7年。”
就在那一瞬间,或许我们都有点儿心疼对方。
利嘉文说:“当距离远起来的时候,爱情会变得不堪一击,可能你不知道的一个人,一句话就能改变他,很多年的感情也不顶用。”
我们相对而笑,我竟然和她有点儿惺惺相惜的感觉,我把王恺有了新人换旧人的事情趁势和她说了,直把自己说得眼眶都装了泪,我可能真有点儿想从利嘉文的身上得到安慰。
利嘉文或许为了让我感觉好些,和我说起了她和前男友的点滴,她可能觉得,对比之下,我就能够从她的失败里获得一点点安慰。
“我的故事和你有些类似,他遇到了比我条件更优的人。”利嘉文告诉我。
“他爱上了别人?”
利嘉文点点头。
就在来来往往行人的嘈杂声中,我和利嘉文聊着一地鸡毛的爱情和男人。
“你能想象,我搭了10多个小时的飞机,突然间在沙发底下发现安全套的心情吗?那一刻真想死!”
利嘉文的前男友是她的初恋,大学毕业后,两人各自工作了一年,男友在家人资助了学费的情况下,出国念了书。
“我们像其他情侣一样相约,一定会重聚在一个新的城市。”
可她的男友并未等到她,就已经变了心。
“那是一个怎样的女人?”(原题:《七年以后》,作者:晟煜旻。来自:每天读点故事APP <公号: dudiangushi>,看更多精彩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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